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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飯之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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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飯之恩

張日山今天的臉色非常難看。

其實這人一貫沒什麽笑臉的。九門現今的小輩多半會覺得他高冷且超然,好像對什麽事都漠不關心,私下裏講如果時光倒退六七十年,那他肯定是妥妥的退役幫會大佬角色,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。只有故人才知道,撕開他單薄的偽裝,裏面有一個異常婆媽的靈魂。比如當年做親兵的時候,張日山就沒少和尹新月透佛爺的老底,為這場事不關己的戀愛操碎了心,自己卻是光棍一條。以至於佛爺夫婦到了晚年,兩個人一合計,把二響環交給了他,說讓自家的傻親兵將來娶媳婦的時候壓聘禮箱子用。當然,這說法是不是真的,還有待考察。

只是時過境遷,張日山的熟人差不多都已經死光了。二響環仍在他手上,保養得很好。唯一有變化的,是年輕的小光棍成了百歲的老光棍。

他昨晚沒睡好,蓋因半夜聲聲慢踩著小皮鞋哐哐地來敲他的房門,說有人潛進了新月飯店。尹家的聽奴好像從來不睡覺,這個問題困惑了張日山快六十年。但他沒法跟聲聲慢發火,這小孩還處在一個“罵她會讓自己變成禽獸”的年齡段,只好耐著性子問她:“你怎麽不去找你家小姐?”

“老板晚上要睡覺呀。”小女孩兒理所當然地眨眼睛。

張日山在心裏勸自己,他年紀大了,總不能真的和這幫孩子計較。

來的只有四五個人,解決起來很容易。但午夜鍛煉之後容易走困,影響睡眠質量,所以今早他心情很不好。新月飯店還沒到開門迎客的時候,侍應生們在打掃整個樓層,棍奴在後院早訓。領班帶著聲聲慢,背後跟了兩個少女,手端餐盤從張日山面前經過。食盒蓋得很嚴實,但仍能聞到食物的鮮香。

“這是什麽?”張日山問。

領班停下來,朝他微微彎腰,答:“是雞湯餛飩。”

張日山哦了一聲,道:“不用送到我房間了,就放這兒吧。”

領班頓了下,沒說話,也沒有動。張日山有些疑惑地擡頭,就聽見聲聲慢用清脆稚氣的嗓子說:“第二份不是為您備的,是要給小霍老板送去的。”

整個大堂一時寂靜無聲。領班無奈地看了這闖禍的女娃一眼,轉過頭,口吻恭敬:“您的早餐很快就到,是送來這裏嗎?”

聲聲慢張了張口,她原本想說廚下並沒給張日山做早飯……老家夥三天前一聲不吭地跑了出去,昨晚才回來,尹南風正在氣頭上呢,哪裏會讓人給他做吃的。但領班用眼神狠狠挖了她一眼,於是聲聲慢又默默地把嘴閉上了。這點眼色她還是有的。

張日山都不用看就知道她們打什麽機鋒,心情更差,揮揮手示意算了,起身準備回房。此時二樓房門突然打開了,霍秀秀從裏面走出來。仍是黑旗袍,隨手盤的頭發,插著霍仙姑給的羊脂玉簪子。繼位家主的這段時間她全身上下所有的東西都得帶點兒象征意義,這很蠢,但又是一種無聲的信號。有些時候,場面功夫是不得不做的。

“日山爺爺。”霍秀秀笑盈盈地給他道早。再擡頭的時候眼風掃過去,心下感慨,真是好皮囊。她很多年沒見過張日山了,這家夥論輩分比霍仙姑還高,上了歲數之後又喜歡裝深沈,輕易不露面。這次碰見一看,真的是一點兒沒變,連皺紋都沒添半道。

張日山擡手讓領班她們下去,明顯有話要說。秀秀有點餓了,但該來的總是要來,瞥了兩眼逐漸遠離自己的熱騰騰的小餛飩,嘆氣。

張日山沒有看她,陰著臉說:“你是故意的。”

“實在對不住。我以為充其量不過長房會來,沒想到外家也有人那麽蠢,是我的疏漏。”霍秀秀笑道,“改天一定給您和尹老板備份大禮,店裏壞了什麽也盡管記賬,還請您老人家別跟我們這些小孩兒計較。”

“你不用跟我裝傻,這和來的是誰沒關系。”張日山望著樓下,語氣平板。一樓大堂的侍應生正用長臂鐵鉤換燈籠,掛燈的鐵環很小,這麽高的距離,不光手上要有兩分力氣,眼神也要有準頭。新一批的宮燈是尹南風親自選的,下頭改懸了長穗流蘇,在半空中晃晃悠悠,滿鼻子封建味兒。

張日山仍舊板著臉,講,“其實我可以把他們打發走以後,再將你趕出新月飯店。如果這樣,也沒人能說我偏頗了。”

霍秀秀沒有立即接話。

男人轉了兩下手裏的鐲子,視線低垂,繼續道,“你是霍家的後人,我做事的風格,你不可能不清楚。我知道現在的小輩越來越沒規矩,什麽都不放在眼裏,不過倒還真沒想過有人敢把主意打到我頭上。事情你做了,後果你承擔得起嗎?要是我把你扔出去,你這個霍當家的臉,可就再也撿不起來了。”

他語意中帶著威脅,但這威脅的時效期已經過去。秀秀臉色並無變化,手搭在欄桿上,想了想,側頭問:“日山爺爺,您是真覺著自己能下得了這艘賊船,還是唬我們這些晚輩玩?”

“您要是真心不想管九門的事,何必幾十年都留在這裏。隨便往哪個深山老林一鉆,我們就是鬧翻了天,哪怕把祖上基業砸了,整個九門的人都死絕了,還能把您硬扯出來不成?”霍秀秀說到這兒,不知道為什麽,目光不自覺地落在他那只二響環上。她突然福至心靈,本來預備好的話就拐了個彎,笑了下,接著道,“日山爺爺,當年您是佛爺的親兵,如今您是佛爺的守陵人。您既然不肯走,那就是事情還沒辦完。我們的確都還小,不懂事兒,偶爾也有需要您指點的時候,人之常情而已。您也不必這樣嚇唬人吧?”

張日山陷入短暫的沈默。

一是他沒想到小女孩子眉清目秀居然這麽會耍無賴,幹脆破罐子破摔,要徹底拉他下來把水攪渾,險些給張日山氣笑了。二是覺得這幾句話,好像在暗示她已經知道了什麽。

他敲了下欄桿,緩緩地問:“解雨臣告訴你的?”

秀秀心頭一跳。她知道自己一定說對了什麽,迅速在腦子裏過了遍剛才的話,臉上還是非常自然地流露出堪稱俏皮的笑意:“日山爺爺,瞧不起女人可不是什麽好習慣啊,小心將來栽在女人身上。”

這本來是句似是而非的話,類似的托詞秀秀在生意場上也不知道講了多少。誰料想後來他果然栽在一個叫梁灣的女人身上,霍大小姐此後稱自己為預言家。

“一碼歸一碼。”張日山搖了搖頭,“我現在住在新月飯店,尹家不介入九門事務是佛爺和夫人留下來的規矩。我在這裏,誰都不能破壞這條規矩。”

“哦,原來您是為了尹家姐姐。”秀秀說著,眼神狡黠,在他臉上蕩來蕩去,“我還以為您不在乎她呢。”

男人楞了一下,皺眉。這句話被她說得七拐八彎,明顯意味深長。

張日山是看著尹南風長大的。畢竟也多活了八九十年,很多事情他不是不明白,而是不願意明白。這些年張日山把一切歸結於孩子還小,覺得等她長到三十歲,逐漸了解了這個世界,多半就會對自己這種怪胎般的人生出完全不同的想法。所以他什麽都沒說,也什麽都沒做。尹南風從小就是個驕傲的孩子,容不得別人對她的一點否定,不必要把場面搞得太難堪。她也不會不懂。

話題被霍秀秀忽然帶到私密的方向,張日山的陰沈就不那麽站得住腳了。他再一次領教了這種屬於女孩的狡猾,冷著臉說:“不要管你不該管的事。”

“那您也得管好您該管的事兒啊。”秀秀裝作漫不經心地道,她知道自己快贏了,“總歸最後都是要沾地,何必站得那麽高呢?”

很多年來沒人撬得動張日山這顆釘子,他心甘情願被釘在這裏,從張啟山死後就一動不動。但北京現在的情勢,如果有張日山出面,一切都會簡單很多。擇日不如撞日,秀秀決定努力一把。

“你不明白。”她說完這句,張日山反而輕松了很多,終於轉頭看了霍秀秀一眼,“我正在做自己該做的事,那就是什麽都不做。你這麽說,只能證明你其實並不知道事情的真相。這很好,我不喜歡出岔子。”

秀秀立刻反應過來,她說錯話了。

老狐貍,她在心裏講,詐到現在還是被他跑了。

“當年佛爺初入長沙,你奶奶對他有過一飯之恩。這個恩情,昨晚我已經還給霍家了。”張日山平靜地說,“這件事到此為止,不要再有第二次。我不是一個很有耐心的人。”

他轉身離開護欄旁邊。霍秀秀原本正在發呆,她長這麽大從沒聽霍仙姑提起張大佛爺欠過自己家什麽人情,這時候見他要走,開口道:“日山爺爺,您覺得我昨晚住在新月飯店,尹老板不知情嗎?”

“又或者,您認為她從沒想過後果會是什麽嗎?”眼看張日山終於停下腳步回頭,她再接再厲,繼續講,“尹家對九門到底有沒有心思,您應該比我更清楚。”

她維持著耗費心神的對視,不敢露出一絲怯場。張日山想了片刻,點頭道:“我會教好她。”居然是對霍秀秀的話表示讚同。

秀秀一時失語,張日山已經走遠了。她嘆了口氣,整個人重心壓到欄桿上,歇了一會兒。老家夥的確不是一個好對付的人,她已經盡力了。至少昨晚的事算糊弄過去了,也不見得一無所獲。

張日山的確在守著什麽東西。他在等一個未知的時機,這才是他始終沒有真正脫離九門的原因,是張大佛爺交給他的最後任務。這些年來大家都以為他留下來是為了新月飯店,為了舊主的一點念想。所有人都錯了。但究竟是什麽事情,能讓這個擁有長生的人如此忌諱,甚至要先把自己從局面中剝離開來?整個九門到底在做什麽,讓霍仙姑不得不去張家古樓的“它”又究竟是什麽?

宿醉、饑餓、大量失血加上睡眠不足,所有的一切都令她頭痛欲裂,霍秀秀決定不再繼續想下去。眼下最重要的是她要活著,活著才能守住霍家,為此她並不很介意小小地挑戰一下張日山。

“慢。”她對著空氣叫了聲,“我的餛飩呢?”

霍六妹見到當家人的時候,秀秀正默默地盯著手機發呆。她對昨晚的通話記錄毫無印象,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,但也沒有再撥回去的勇氣。霍大小姐居然喝斷片了,還能更丟人嗎?霍六妹的到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拯救了她。秀秀拎過她帶來的行李箱打開,從裏面找出一件新的黑色旗袍。和昨天那件大同小異,只是領口下擺的暗紋和袖子的放量略有不同。這些衣服都是她之前找裁縫現做的,方便守喪期間穿。

她一邊換衣服,一邊把飯店裏發生的事和霍六妹大概講了下,只是省去了兩個人打機鋒的部分。這些更深的秘密連她和解雨臣都還沒搞清楚,沒必要讓下面的人知道。霍六妹聽完之後,問道:“那現在外家那邊怎麽處置?如果要進行錦上珠的人員變動,最好還是趁有雪小姐沒回來的時候。祭祖有定規的,您在長沙還要呆好幾天,恐怕來不及。”

“不用。張日山既然要還這個人情,就一定會還到底。”秀秀對著鏡子一顆一顆地扣琵琶鈕兒,“他手上有現成的借口,比我們出手好聽得多。外家這次不死也要脫層皮,霍有雪回來怕是要氣死了。”

她對著鏡子笑了一下,標準的笑,眼底冷冷的。

主仆二人從樓上下來,侍應生已經替她們把車開過來了。霍秀秀站在門口,等霍六妹把行李放好。她們這趟去機場,下午搭回長沙的飛機。大家族裏新換了主人,肯定要祭祖告拜、以通八方的。這場儀式正式結束之後,秀秀明面上的當家身份就算坐住了,所以她特地把老二抓上一起帶走。霍大少之前為了搶盤口也先一步回了湖南,這樣不管長房和二房要做什麽,至少得考慮一下,自家兒子的小命還在她手裏捏著。

今天多雲,北京城陰沈沈的,鉛灰色壓在高樓頂上,積攢出沒來由的沈郁氣。外面車水馬龍,每個人都在因自己的目標而行動,如同一排一排的工兵蟻,悶著頭往前沖。

霍六妹把後備箱蓋上,回頭看見霍秀秀在走神。女孩遠遠地望著馬路對面,眼睛一眨不眨,細碎的額發被吹動,和纖長的睫毛交錯。

風遇見她,然後又穿過她。

霍秀秀看見了一個人。

理智上她不能確定,但直覺告訴她那就是解雨臣。小時候她常以這樣的距離看他。小女孩兒背著書包從學校出來,永遠都不會乖乖回家,而是甩脫家裏的保鏢去買學校反方向那家的冰淇淋。甜美的奶油舔完一圈,差不多就走到了交叉路口。少年就在紅綠燈對面,靠在磚墻上等她。倘若當天穿了粉襯衫,就是去堂口開大會了。接下來的路上如果解雨臣不主動找什麽話題逗她笑,只是回應霍秀秀亂七八糟的上學體驗,那就是寶勝的事不順利,他心情不好。秀秀便會踮起腳尖,把冰淇淋遞過去,歪著腦袋問:“哥,你要吃嗎?”解雨臣當然不會真的和她搶食,但還是配合地把臉湊近,好看的一張臉。她會惡作劇地把手抽回來,自己咬上很大一口。融化的冷膩糖水順著蛋筒尖尖往下掉,她張口含住,少年就從上衣口袋裏抽出真絲帕子,仔仔細細地替她擦幹凈每一根手指,眼底開始有真正的笑意。

他們就這樣理所當然地陪伴著長大了,互相遷就著,互相照顧著。早餐喝同一杯豆漿,直到霍秀秀十二歲。小姑娘開始從影視、文學和周圍似懂非懂的早戀情侶中明白一些東西,問他為什麽總要和自己分食,家裏又不是買不起。解雨臣的目光中帶出恰到好處的疑惑,從此不再做類似的事情。秀秀前所未有的沮喪,覺得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,只想聽句好話,怎麽這樣難?如今回想起來,解語花哪裏是真的不懂?他早該想到,只是故意。

對面的人影只是一閃而過,像個沒頭沒尾的年少幻夢。這段路現在是綠燈,無數人於此穿行,車流飛快地擦過去之後,那裏已經什麽都沒有了。

“小姐?”霍六妹不明白她在看什麽。

秀秀閉了下眼睛,吐出一口氣,徑直向車走去,鉆進後座之後自己關上了門。她隔著窗玻璃又看了眼馬路那邊,還是空空如也。四秒鐘後,一個小男孩從對面油餅店裏走出來,右手抓著油紙包的餅,左手提著鳥籠,籠子裏關了一只綠羽鸚鵡。他把手指塞進籠子的縫隙裏去逗鳥,鸚鵡跳著腳撲騰,扇起翅膀要啄他。

“我們的人有寶勝的消息嗎?”秀秀收回視線,突兀地問。

“小九爺去四姑娘山之後,寶勝在北京的總公司已經換了兩次話事人。”霍六妹說,“前不久他們打了一場官司,大約和公司占股有關。目前還不清楚具體是什麽情況,那邊現在的主事捂得很嚴。以兩家如今的關系,也不是很方便打聽。”

她頓了頓,罕見地表達自己的看法,“道上現在很多猜測,也有說解家馬上要換主子的。但我覺得小九爺經營了這麽多年,不至於被這件事打垮,只是不知道他什麽時候能回來。”

車裏安靜了一會兒。

“他這次如果垮了,那就是因為霍家。”霍秀秀接了一句。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麽正確地去想這件事,於是只是道,“不用安慰我,我們現在沒有多餘的時間耗費在情緒上。六姨,你不能太慣著我。”

“去機場吧。”她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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